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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的水乡颇为热闹,就连夜里也是渔火通明,远方的天空刚刚翻出微白的肚皮,晚市的摊户便匆匆动身收起摆放了一晚的杂货,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中补眠,紧紧张张地只给早市来交接位置的摊主留了个约莫的影子。
不过,江南的一战硬生生地摧毁了千家万户,昔日的繁华落幕,空留一地断壁残垣。
夜是无端的静,黑压压的天空一眼望不见尽头,一阵风缓缓流过,带着叶上的夜露摇摇晃晃,而那露珠儿却执拗地不肯离开,兀自在肥大的叶上转了个圈,久久逡巡着。从海上吹来的风冷得有些瑟骨,吹得夜旅人背脊发凉,心中隐约埋着惶恐。泥沼之上的磷火发着淡蓝的光芒,配合地显着这无边黑夜更加的诡异。
按说江南驻军处也不该如此荒凉一片。新皇御驾亲临,水军刚刚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,将一干倭寇赶回了西洋老家,论道理,哪个不都是令人欢欣鼓舞,以致手舞足蹈的到处欢呼雀跃。可偏偏这安定侯身上挨了一炮,主帅重伤在身,哪个兵卒敢不要命地趁着这月黑风高在军帐中来个风风火火的庆贺,何况皇帝陛下亲自住进帅帐里,照料着这名义上的义父,将守夜的将士赶得一个不剩,余下的将领心里是欢喜,却也只能心中徒高兴,带着若干人去了离军营稍远点的荒野客栈,对酒当歌,感慨着人生几何,不敢叨扰了顾昀的清净——倒也不是怕了顾昀,只是承受不住皇帝面上带着三分和煦,实则却十足凌厉的眼神。
将军躺在皇帝怀里——他生病时的睡眠向来不好,此时身受了重伤,处在锦烛帐中,自然是夜夜被长庚妥帖地搂在怀里,玉韫珠藏一般好生待着。帐外刮了阵呼啸的风,将军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,登时给惊醒了,梦里的场景太过骇人,顾昀喘息着,胸口大幅度的振动不小心牵连地触碰到了抱着他的人。
“子熹?……”长庚见他满目忧愁,大约料到了什么,便将手放在他鬓角的穴位,用中指反反复复地轻轻按压,而后继续温声问道:“做噩梦了?”他的动作过于轻柔,近乎有些虚幻。
“……”顾昀静静地卧在他怀里,却不经意间将头埋上了长庚肩头。
梦里的画面一遍遍闪现在脑海中。
乌金西沉,汪洋大海是一片烧火的红,分不清是日暮垂落的红芒,还是肆意流淌的血水。长庚的眼眸带血,重瞳紧紧钉在其中,在不计其数的尸身上笑着,狰狞的笑容活像一个猖狂的疯子。
“若我没有醒过来……怎么办?”
长庚的呼吸陡然凝滞,有那么一瞬间,他突然迷茫了——这么多年风雨路,他都有办法一步一脚印地踏过去,唯独面对顾昀,算是行到尽头,束手无策。
若他真的就埋骨他乡之地,他会怎么办?
“……我会疯了,子熹……”
长庚的乌尔骨在京城时已近乎去除,他心里到底心里清楚,所谓的疯,只不过是个不知道怎么将胸腔中的阴暗暴虐喧之于口的托辞而已。
我会一刀刀手刃了那帮人,再一把火烧干了所有的残尸,拉着所有人去为你陪葬,然后……
一瓶鹤顶红,便去寻了你。
长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贴在顾昀耳边轻轻讲了一句,“索性……我还能再见着你。”
……还能再触碰到你的温度。
温热的气息缭绕在顾昀耳边,他靠在长庚的肩上,心里的落寞竟悄然退去,化为苍山作雪的宁静,惊觉是少时咬牙埋葬而后经年深藏未见的心安。
将军向来不怕死,早早把自己一身铁骨紧紧钉在了战场的板上,认定了自己的归宿便是那无边漠漠的沙场,偏偏莫名地闯来了个长庚,让他无所适从,只得改弦易辙,从长计议。
亏得当初一切都交待好了,竟留了时间让他在倒地后还多了担惊受怕。当时闭眼的一瞬,堪堪生出了些许惧怕——举目不见故人,他如今只剩了长庚。他若撒开了所有,不顾一切地就这么走了,谁来管着长庚……
他想着,若能再见一眼长庚,怎么苟且也得撑着一口气陪他度个余生。
如今劫后逢生,是他顾昀活到现在最庆幸的一件事。
“到底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,睡吧。”
“我的大将军。”